花露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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玫瑰醒来时,春天已来到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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摄影:BoatRen模特:严屹南啊

1

美似被找回来的时候已经十三岁了。

十三岁,在山里已经算是个大姑娘,她每天早上要先走一个小时的山路去打水。溪水很凉,她拿手掬一捧洗了脸,又对着水仔细地照。她长得好看,眼睛大,皮肤怎么都晒不黑,可是会红,碰一下就肿着疼。

阿妈还活着的时候会替她采草药回来,敷在脸上一天就好了。可阿妈去世后,也就没人替她操心了。村里住的人少,大家都沾亲带故。后来警察来的时候,她被带上车,回头看时,有村民大着胆子站在村口。他们又黑又瘦,时光同风雨将他们打磨出沧桑的底色,把他们同她突然分割出两个世界。

可她回到家以后,又和他们不一样了。

他们是她的家人,她的父亲、母亲,以及她的弟弟妹妹。

最初她不习惯,夜里咬着被角偷偷哭,早上起来的时候,眼睛又红又肿。吃饭的时候,一家人的视线都投过来,她如坐针毡,只好低下头去。后来时间久了,她终于习惯了,定了闹钟早上六点半起床,用电动牙刷刷牙,吃鸡蛋和牛奶,坐着车去上学。

学校里没人知道她经历了什么,大家只以为她是转学生。她十三岁,和她十岁的妹妹在同一间教室。女孩发育早,她已经很高了,只能坐最后一排。那时的日光是姜*色的,玻璃窗擦得干净透亮,书本上的字也像是小蚂蚁。她低着头,像是在看,可什么也没看进去。老师叫她:“谢美似。”

她吓一跳,连忙站起来:“是!”

“你来回答这道题。”

她答不上来,大家都笑,她觉得有点难堪,却又觉得理所应当——她没有念过书,在山里没有这个机会,来到城市里,就像是鸡立鹤群。

老师请了家长,她站在办公室外面等着。走廊上拖出长长的两道水痕,拐来拐去,最后聚到一起。尽头是个小男孩——比她小一点、矮一点,穿了很大的T恤和船一样的球鞋。

小男孩一只手擎着一个拖把,嘴里“呜呜啦啦”地叫着跑,她看了半天,喊他:“喂,你这样拖不干净的。”

小男孩吓了一跳,脚下一滑就摔倒了。她也被吓到,连忙跑过去,可他已经爬了起来,胸口印了水渍,看起来像只笨头笨脑的小狗熊。

“你没事吧?”

“没事。”他有点尴尬,“你怎么会在那里?”

“等人,你呢?”

“我被罚留下打扫卫生。”

“你为什么被罚?”

他更尴尬了:“课间追逐打闹,把垃圾桶踹翻了。”

她没忍住笑,身后,班主任探出头来:“费嘉鸣、谢美似,你们干什么呢?”

两个人立刻并排站好,下班时间,班主任也没那么严肃:“费嘉鸣,让你拖地,你给我开火车?”

他连忙报告说:“老师,我已经都拖干净了,您可以检查的。”

班主任也笑了:“行了,赶快回去吧。”

他逃过一劫,蹦蹦跳跳地跑了,却又回过头对着美似做了个*脸。

他实在是个很好看的小男孩,她认真地看着他的背影。班主任摇了摇头:“这孩子,拖把又乱扔。”

她鼓起勇气:“老师,我来吧。”

她从未主动开过口,抓着两个拖把去厕所放好,回来时听到班主任对母亲说:“太腼腆了……是,跟不太上……情有可原……”

母亲一直弯着腰,她也跟着低下头。妹妹坐在车里等她们,看到她们上车,对着母亲撒娇:“这么久,我都饿了。”

母亲许诺带她们去吃肯德基,妹妹立刻高兴起来。她却不觉得高兴,因为她从来没有吃过肯德基。她把头靠在车窗上,窗外的云霞已经暗淡下去,月亮悄悄地挂在天上。她呵出的气晕在车窗上,一切就看不清了。

2

美似十四岁时念六年级。

其实她学习还是不好,语文、数学勉强掌握了,英语却总是考不及格。

班上的同学都比她年纪小,她照旧坐在最后一排。下课了,小姑娘们手牵着手去厕所,她一个人跟在后面,又慢吞吞地回来。可所有人都在看她,她的椅子下面丢着一个小小的袋子,里面露出一个卫生巾来。

这像是什么滑稽的东西,大家窃窃私语。她突然觉得有罪,好像一个念小学的人是不该用这个的。

她涨红了脸,又要装满不在乎,弯腰把那个东西捡起来,再用力地塞到书包里。放学后她没回去,坐在操场上发了很久的呆。跑道上有人在跑步,路过她时本来已经跑过去,却又退了回来:“谢美似,你在干什么呢?”

又是他。

她没理他,他就围着她转了一圈:“你不会是哭了吧?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你是不是被欺负了?”

“没有,你很吵。”

他撇撇嘴跑开了,半晌又回来,递给她一瓶可口可乐:“请你喝。”

她没接,他就一直把手伸在她面前。她终于还是接过来,却又哭了:“我不会开!”

他被吓了一跳,差点跳起来。听她这么说,却又哈哈大笑:“我帮你不就好了,有什么好哭的。”

他轻而易举地替她拧开,她喝下一口,被呛得直咳嗽。他替她拍背,因为太用力,把她拍得眼泪都掉了下来。见他这么手忙脚乱,她也哭不下去了,擦干眼泪,却又开始生闷气。

他抓耳挠腮:“你到底怎么了?”

“我是不是很可笑?”

他仔细地看了看她:“有点吧,你擦眼泪的时候把灰弄到脸上了。”

他实在是个很不解风情的人,见她沉默了,他就给了她一包纸巾:“不过擦干净就没事了。你很好看呢。”

“可我是个从山里出来的乡巴佬。”

他却说:“你以前住在山里?哇,这么酷!”

他的声音好真诚,她想从他脸上看到嘲笑的痕迹,可是没有,他是真心觉得在大山里住是一件很酷的事。他永远这样天马行空,天真又浪漫,哪怕活到八十岁,也会是一个浪漫的老爷爷。

她终于被逗笑,他又来和她搭话:“我是一班的,你好像是三班的吧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你打算上哪所初中呀?”

她情绪有些低落:“我学习成绩不太好。”

“我妈说了,小升初的题目很简单,笨蛋补习一年也能考上好学校。你回家跟你妈说,给你请个家教恶补一下,肯定没问题。”

他说得太轻松,让她觉得一切都会迎刃而解。回到家,她第一次鼓起勇气向母亲提出要求,想要请一个家教来补习。她的家境不错,负担三个孩子的生活开销绰绰有余,母亲立刻答应了下来。可她看到母亲去厨房端菜时,明明偷偷擦了眼泪。

她就像这个家里的小客人,人人都觉得对不起她,人人都好好对她。可长达十多年的分离,让一切都荒腔走板起来。

3

她不算太聪明,补习了一年,成绩也不过平平。妹妹去了最好的学校,家里怕她一个人不适应,托关系也把她塞了进去。

她是沾了光,可心里却不觉得快乐。班里人人学习都好,大家都是天之骄子,从出生起就要一飞冲天。只有她是小小的蚂蚁,在地上慢慢爬,可还是拖了后腿。期末成绩下来,她是倒数第一,倒数第二是个男孩,和她坐最后一排,拿着成绩单愁眉苦脸:“我爸会要把我打死。”

她不说话,男孩又来问她:“你不怕吗?”

“我妈不会打我。”

男孩羡慕无比:“怪不得你有恃无恐。”

开完家长会,她看到男孩被父亲揪着耳朵,哀号着保证一定好好学习。母亲和老师谈完,本来一脸无奈,看到她却又堆起笑脸:“待会儿想吃什么?今天咱们可以开小灶。”

她松了口气,考了倒数第一,心里不是不忐忑。可见母亲这样,她又有种说不清的感觉。妹妹是尖子生,假期也不休息,已经飞去外地参加青训营了。她被母亲带去吃西餐,头顶的灯光倾斜而下,将餐具映得光可鉴人。她想了想要用哪只手拿刀叉,拿对了才勉强感到快乐。

一整顿饭她都屏息凝神,生怕做错什么会丢脸。另一边忽然响起音乐声,她没动,还是母亲笑了起来:“想不到还有这种服务。”

她这才转过头去。靠窗的座位坐了一家人,父亲同母亲并肩坐着,儿子却站在一旁,拿着萨克斯鼓着腮帮子吹。这首歌他吹得一般,吹完整首自己先鼓起掌来:“不容易,我生怕忘了调。”

大家都笑起来,他又蹦蹦跳跳地凑到母亲耳边不知说了什么,他的母亲假装嗔怪地拍了拍他,他却笑得更开心,露出雪白的牙齿和一个小小的酒窝。她盯着看,母亲问她:“你认识那个男孩吗?”

“不大熟。”

“这孩子古灵精怪的。”母亲忽然想起什么,鼓励她说,“待会儿可以去和他打个招呼,多交个朋友也是好的。”

她应下来,并没有打算真的去。可身后有人喊她:“谢美似。”

她慢慢地转过头去,应了一声:“是你啊。”

她态度冷淡,可他不当一回事儿,先对着她点了点头,又向她母亲自我介绍:“阿姨好,我是谢美似的朋友,我叫费嘉鸣。”

母亲笑起来:“刚刚美似已经跟我说了。”

他也笑,又问:“那边有露天表演,我能带她去看吗?”

母亲欣然允许,她被带着上了天台。伶仃的疏星挂在空中,灯开得很暗,人影都影影绰绰的。半年没见,他又长高了,头发剃得短短的,露出一双漂亮又明亮的眼睛。

乐队正在弹奏乐曲,她听不出来是什么。他忽然说:“我刚刚吹萨克斯的时候就看到你了。今天是我妈生日,我想了半天要送她什么礼物,后来才想起她喜欢这首《茉莉花》。曲子是我提前一个月练的,教我的老师说我没音乐细胞,磕磕绊绊吹下来就是大成功了。我不服气,一定要练熟了,没想到……”

她忍不住问:“没想到什么?”

“没想到一看到你,心里又惊又喜,差点就吹错音丢人了。”

她也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,到底只是说:“你吹得很好,我妈妈也很喜欢。”

“你妈妈过生日的时候,我也可以吹给她听。”

他实在是不着调,她沉默了,他又问:“你现在在哪儿上学啊?”

她报了学校名,他惊喜说:“我就在你们隔壁!早知道我当时也报这所学校了。”

隔壁的学校同样名列前茅,她又沮丧起来:“我按你说的请了家教,可学习成绩还是很差。”

他一定想不到有人连学都学不好,罕见地和她面面相觑。远处的乐队又换了一首歌,这次她知道,是《友谊地久天长》。半晌,他才说:“可能就是有人不擅长学习呢?就像老师说我是音乐废材——我不是说你是学习废材,我只是……”

他又抓耳挠腮,生怕她会误会。她盯着他,他就紧张起来:“你不会是生气了吧?”

“费嘉鸣,”她问他,“你为什么敢在餐厅里吹萨克斯?”

“啊?”他有些摸不着头脑,“我妈生日呀。”

“不怕别人都盯着你看吗?”

一说起这个,他骄傲起来:“我这么好看,被人看一看也没什么。况且我又不认识他们,为什么要在意他们怎么看我呢?”

她顿住,于她而言如鲠在喉的事,对他来说只是轻描淡写。他还在围着她转圈,像是只想讨好人的大狗,见她看过来,连忙对着她谄媚地笑了笑。

她问他:“我有件事想拜托你。”

他也严肃地说:“请讲。”

“费嘉鸣,”她说,“你能和我做朋友吗?”

他没有立刻回答,神情有些古怪。她讪讪地道:“如果不愿意的话,也无所谓……”

“我不是那个意思。”他突然捶胸顿足,“谢美似,我以为我们早就是朋友了啊!”

4

那天,他们交换了手机号码。

过去除了家人没人和她联系,手机就像个挂件,扔在那里杳无音信。可他来了就不一样,他们刚分开,消息就发了过来,是他约她过几天去放烟花。她笨拙地给他回消息,还没发过去,他又发来一条。这次是照片,他说在路边看到一棵树,这么冷的天居然开了花。

她用的是老手机,缓冲了很久才出来。她一看到就忍不住笑了:“笨呀,这是梅花树,天越冷开得越香。”

他立刻回她:“谢美似,你好厉害啊!连这个都知道!”

别人说这样的话总有种冷嘲热讽的味道,可如果是他,那一定是真心实意。母亲忽然说:“你用的这部手机太旧了,妈妈给你买部新的吧?”

母亲过去说过很多次要帮她换一部,她都拒绝了,现在旧事重提也小心翼翼的。她犹豫了一下,点了点头。母亲喜出望外,她却又提出更具体的要求:“想要……银灰色的,屏幕大一点。”

母亲欣喜若狂:“我知道那款,今年刚出。明天妈妈就去给你买回来!”

她其实不知道那款是什么型号,只是看到他用的是那个。母亲还在喋喋不休:“还有新衣服,也该买两件了。我看你们班别的小姑娘穿得都五颜六色的,你也可以试试。”

山里人穿的颜色多是深青铁黑,耐脏又便宜,她回了这里还是改不掉。可她想起他穿的球衣球鞋,还有棒球服上很大的英文logo,就像是宣传海报里那样好看。

她有些迟疑:“我穿上会不会很难看?”

“怎么会!你长得漂亮,跟妈妈年轻时一个样,穿上一定好看。”母亲立刻说,“你刚出生的时候,医生把你抱出来就说了,他接生那么多小孩子,你是最好看的。后来你刚满月,你外婆看了你,说和妈妈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。”

母亲说着,却又哽咽了:“可惜她没看到你现在的样子,看到了更要说咱们像了……她去世前还一直叮嘱我,一定要把你给找回来。”

她知道,外婆是在她八岁那年去世的。那时她还没有回来,遥远的家像前生的梦,可原来有人到死还在惦记她。

母亲吸了吸鼻子,她抽出纸巾递过去,小声说:“你别伤心,我已经回来了。”

“没伤心,没伤心。”母亲大声说,“是开心!美似,你回来了,妈妈实在是太开心了。”

她没说话,母亲习以为常。红灯熄灭了,绿灯缓缓地亮起来,城市像是披挂着五彩盔甲的巨兽。这和山中又不一样,天熄灭时,山里也熄灭了,方圆百里都寂静暗淡。

她想起那时,阿妈把她抱在怀里,她把耳朵贴在阿妈的胸口。那里面像是有一个风箱,阿妈迟缓笨重地呼吸着,却还在给她讲故事。她快要睡着了,听到阿妈叹息说:“可怜的孩子。”

她不觉得自己可怜,因为无知,所以快乐。知道得多了,快乐也就吝啬起来。

在那以后,费嘉鸣就总来找她。

他闲不住,整天踩着自行车从巷子里飞驰而去。她从没单独出过门,活动范围只在家和学校两点。母亲鼓励她:“和朋友一起出去逛逛。”

他在一旁大包大揽:“阿姨您就放心吧,我保证怎么把谢美似带出去的,就怎么把她给带回来。”

他立下*令状,可两个人又遇到了困难。她没自行车,没人教她,她也没想过学,可他不赞同:“你不会骑车,咱们就不能一起往远处跑了。”

她总是很容易被他说动,真的颤巍巍地上了车。他在身后替她扶着,她划了两下想放弃:“我不行……”

“有我护着呢,摔不着。”他说着,又和她东拉西扯,“保全街那家羊肉汤你喝过吗?”

她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:“没有。”

“他家的炉子不熄火,什么时候去都是滚着一大锅。咱们过一会儿骑车去吧。”

他声音里带着笑,她刚要说自己不会骑,可一转头,他居然落在了后面。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车子给蹬了起来,就像是雏鸟长了翅膀,横平竖直地往前冲。

“你看,我就说很简单吧。”

他替她鼓掌,可她心里发慌,车子歪歪扭扭地斜着往下栽。他冲过来,垫在了她身下。天地像是转了个身,浅灰色的云慢吞吞地飘。她一时反应不过来,他龇牙咧嘴,还在问她:“没摔着吧?!”

“没事儿……”半晌,她才悠悠地道,“就是被吓到了。”

“对不起呀,我不该害你分心。”

她却说:“我这算不算学会骑车了?”

他愣了一下,旋即笑起来:“那肯定算!”

“托你的福学会的,哪用你跟我道歉?”

他笑得更开心了,把她从地上拽起来,却死活不让她自己骑了。她坐在后面,他把车子蹬得飞快。道路像网,他们是两条小小的鱼,她以为会干涸,可他救了她。

5

后来初中升高中时,她考了个不好不坏的成绩,全年级一千七八百人,她排三百零五。

这样的好学校,前五百都能上省重点。母亲高兴坏了,奖励她零花钱,又跟她说心里话:“知道你进步了,没想到真能考上。妈妈都替你准备好借读费了。”

她也开心,在自己房间偷偷跳了两下。那边他的消息已经发过来,小心翼翼地问她考得怎么样。她假装平淡地说:“一般。”

他立刻说:“中考也不太重要。”

她又补充:“考了第三百零五名。”

过了一会儿,他打电话过来,那边有点乱糟糟的,听得到呼朋引伴的声音。他往安静的地方走,声音中是显而易见的雀跃:“三百零五,那咱们可以上一所学校了!”

“你考了多少?”

他满不在乎地说:“十六还是十四来着。”

“这么高……”

“你还不如夸我长高了。”要是面对面,他一定在挤眉弄眼,“到时候打篮球,你可以替我送水了。”

青春期的男孩总要攀比,别人打篮球有女生送水,自己也不能被比下去。高二时他入选了校篮球队,代表学校参加市里的比赛。他长得很高,接近一米九,跳起来抢篮板,轻轻松松就能扣篮。操场边围了不少人,他懒洋洋地撩起衣摆擦汗,露出漂亮结实的腹肌。

有小女生低声尖叫,可他眼睛一亮,向着另一边跑过去:“怎么才来?”

美似也上高二,可成绩还是一般。她跑得太急,满头大汗,先把水塞给他,这才说:“被老冯留堂了。”

老冯是他们班数学老师,费嘉鸣同情地道:“考试又不及格?”

她有些苦恼,两个人并肩在墙根站着。球场上有人喊他:“老费,上场啊!”

他只说:“晚点儿。”

可球场边的人已经散去很多,那些女孩是冲着他来的,时间久了都知道,只要六班的谢美似一来,费嘉鸣一准不再上场了——其实不是不上,是他看人走得差不多了,这才得意扬扬地说:“总算走了,我来给你露一手。”

她忍不住笑了:“她们都是喜欢你才来的。”

“我一投篮就大呼小叫的,上次吓得我差点脚滑摔倒了。”他身在福中不知福,可年轻漂亮的男孩就是有这样的特权。美似看他,他有挺而直的鼻梁,汗珠还凝在上面,像一颗闪闪发光的珍珠。他突然回过头来:“看什么?”

她连忙说:“你脸上有汗。”

他低下头:“我看不到,帮我擦了。”

她没带纸巾,犹豫了一下,拿手指轻轻地揩去。少女的指腹也是柔软的,带一点温柔的热,又像蝴蝶的翅膀,一触即逝。她急匆匆地收回手,那边他的队友打招呼说:“弟妹来了。”

他笑着骂道:“滚蛋,别吓到人家了。”

那些人勾肩搭背地走了,只留他们两个人,她才松了口气。他拿了个篮球在指尖转,是要给她炫技。她看完,老老实实地望着他,他有些无奈:“笨死了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没什么,教你投篮。”

她不肯学,可在他面前一向没有办法,举着篮球瞄准半天,球还是飞了出来。他哈哈大笑,跑着替她把球捡回来,又站在她身后,居高临下地把球放在她手里。她把手高高地举起来,手里托着球,而他托着她的手,很认真地替她摆正方向:“三点一线,球、篮板中间,然后是球框。”

她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怎么的,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颤抖:“进不了怎么办?”

他笑起来:“那我就帮你捡球呗。”

夕阳已经快落下去,路灯早早地亮起来,从远处看,像拿粉笔画在地上似的。她觉得热,掌心里全是汗,迟疑着不敢出手。他看了出来,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推,球弹在篮板中心,转了转,落入球框里。

她忍不住笑起来:“真的进了。”

“有我在,怎么会不进?”

“说大话。”

他还要说什么,可那边看门的吹响了哨子:“哪个班的!该上晚自习了!”

两个人慌慌张张往教室跑,坐到座位上才发现,她还替他抱着球。同桌问她:“哪儿来的篮球?”

她摇了摇头,班主任推门进来,她连忙把球藏好。虽然心跳得很快,可她觉得又刺激又快乐,就像是那一刻怀揣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。

6

高中三年,他们一直形影不离。高考结束去拿成绩单时,他先拿完,来教室门口等着她。

外面的太阳出得大,屋里开着空调,窗上凝出细细的水雾。他趴在那里很无聊,拿手画了个爱心,又点了笑脸。班主任看到,笑起来:“这下你们俩可以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了。”

美似红了脸,半晌才说:“老师,我们没早恋。”

“知道,不然早把你们俩抓起来了。”班主任打趣说,“你考得也不错,我帮你看了,选好专业就能和他上一所学校。”

这是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好事情。最后几个月,她也是拼了命,书都快翻烂了,习题册做了一本又一本,考完搬出去卖,自己也吓了一大跳。努力换来的是梦寐以求的成绩,她其实不在意学校,她只是想和他在一起。

等她出去,他正闲得无聊,看到她立刻抱怨说:“好多蚊子咬我。”

她翻出花露水:“咬了哪里?”

他指给她看,在脖子那里,她踮起脚替他喷上。他勾起嘴角,明明可以自己来,却很享受她替自己操心的样子。远处走来几个女孩,看到他们这样,犹豫一会儿后转身走了。他笑出声,她问:“笑什么?”

他说:“还好有你保护,不然她们又要来觊觎我了。”

她没听明白,转头看到那些女孩,恍然大悟地拍了他一下:“嘴巴这么坏。”

他不是嘴巴坏,只是对她们不上心。

那是他们最快乐的十八岁同二十岁。两个人上了同一所心仪的大学,费嘉鸣小她两岁,说起来还有些遗憾:“晚了一年上小学,不然我现在就是你的学长了。”

她很好奇:“为什么?”

“爬树掏鸟蛋……掉下来把腿摔断了,只好在家休养。”

她笑得前仰后合,他还把裤子卷上去让她看。他膝盖那里好长一道伤疤,她伸出手碰了碰:“还疼吗?”

“早就不疼了。”他不知为什么有些不自在,慌慌张张地把裤子放下来,“好了,别看了。”

这一天他总是神不守舍,看到她时又把视线移开。她察觉到了,也不自在起来。他又来和她东拉西扯:“他们都在说你好看。”

“没人和我说。”

“他们哪敢告诉你啊。”

她有些纳闷,看他一眼,意思是问为什么。可他走了神,望着她只说:“我给你买支口红吧。”

她更纳闷了:“为什么?”

“涂了好看。”他硬着头皮说完,又嘟囔,“算了,你当我没说。”

他古古怪怪,沉默地把她送到宿舍楼下。女生宿舍门口有很多情侣抱在一起,他们两个人并肩站着,突然就有种局促的尴尬。这是过去没有的事情,他刻意离她稍微远点,她低着头,他又跟她说:“有条裙子很漂亮,我觉得很适合你……下周我们系有篮球比赛,我想让你穿那条裙子去给我加油。”

她总算有些听明白了:“不会是没女孩给你送水吧。”

“怎么会,她们巴不得给我送。”

她瞪他一眼,他立马就改了口:“确实没人给我送。你不来,我就孤苦伶仃的。”

她笑起来:“我一定打扮得漂亮点,让他们都羡慕你。”

他也高兴起来,围着她跑了一圈,又往远处的男生宿舍跑,边跑边回头对着她喊:“记着啊,咱们可说好了。”

他这样子实在是傻透了,她回去时还忍不住想,想了想又笑。洗完澡出来时,手机还亮着,是他发来了照片,图上有条裙子,淡蓝色。他还仔细地标注出来:“我问了,你穿s码就行。”

她又要笑,回他说:“眼光不错。”

他就骄傲起来:“选了好久呢。”

寝室里有人在看电视剧,有人在跟家里人打电话,细细碎碎的声音落下来,像是蝴蝶的触角轻轻地爬。手机屏幕暗下去,却又悄悄亮了,是他又发来一条信息,上面只写了“晚安”两个字。

心里像是落了羽毛,她没有立刻回,他就又发来一条:“好梦,记得梦到我,不然只有我梦到你,太不公平了。”

7

她接到电话的时候以为自己是在做梦。

她走进警察局时还有点蒙,给她带路的是个年轻的女警察,看她这样,还安慰说:“别害怕。”

她点了点头,强装冷静地说:“他……他为什么被抓进来啊?”

“不是被抓进来的。他是见义勇为。”女警察笑起来,“小姑娘,你男朋友可是当了一次英雄。”

她没顾得上解释他不是自己的男朋友,因为她已经看到了他。和她想象中不一样,他没在什么拘留室里,这里大概是休息室。他鼻青脸肿地坐在那里,手上还缠了绷带。她扑过去时,他吓了一跳,看到她又笑起来:“哭什么?”

她这才发现自己哭了,却停不下来:“我还以为……你出事了……”

“我能出什么事?”

“我在球场等了你好久……你队友都在给你打电话……他们都来问我,都叫我嫂子……可我也找不到你!”她哭得更大声了,“警察给我打电话的时候,我真的以为……”

她说不下去,用力地抱住他,整个人都挤在他怀里。他一动也不敢动,肌肉紧绷着,却又担心她会掉下去,只好用那只没受伤的手小心地扶住她。一旁的女警察被他们逗乐了,替他解释说:“他一直挺着急的,问我们要手机,说要给女朋友打电话报个平安。可惜我们这儿也有规定,得做完笔录才行。”

这么一打岔,她总算哭得没那么大声了。女警察又说:“你救下来的女孩家人想向你道谢。”

他有些为难:“我也没干什么,这就个没必要了吧?”

“你见义勇为,应该接受表扬。当然,如果你想匿名,原则上我们也可以替你保密。”

他如释重负:“匿名,匿名。您就说我做好事不留名,已经溜了。”

女警察确定了两遍才走,她也已经平复了心情,却发现自己还在他怀里。两个人贴得太近,她的手还缠在他的脖子上。她猛地松手,下意识地往后躲,却翻下床去。他连忙拽她,被带着一起摔下去。两个人一时间灰头土脸,坐在地上都没说话。

良久,她问他:“还疼吗?”

“本来不疼了,这么一摔又疼了。”

她连忙说:“我替你叫医生。”

“不用不用,我逗你玩的。”他扶着她站起来,看到她身上的裙子,有些惋惜,“你穿这裙子真好看。”

裙子是他送的那条,她还化了淡妆,可惜哭花了脸,显得有些可怜。她忍不住又问:“你不会是替人挡刀了吧?”

“没有。”他提起来还有些愤愤不平,“遇上两个人贩子,大庭广众之下拉人家小姑娘上车。我去问了还说是家庭纠纷,让我别管闲事。后来看人多了,开车要跑,还好我一直死死地扯着车门,这才等到警察过来。”

他说得轻描淡写,可她还是僵在那里,唇抿得紧紧的,脸上几乎没了血色。他以为自己把她吓到了,连忙将声音放柔:“没受什么伤,就是蹭到了,胳膊有点脱臼。”

可她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,像是陷入了经年累月的噩梦之中。过了许久,久到他忍不住忧心忡忡,她才轻声说:“如果那时你在我身边就好了。”

8

“我被拐走的时候才三岁。辗转几手生了病,被丢进了山里。”

山是连绵的,翠色的峰横成无边的浪。再往上是天,蓝得透了,反而显出钴色的影。从山顶往下望,村落像是散落一地的米,星星点点地聚在一起又散开。美似站在那里,伸出手指了指:“那边就是我家。”

她的家因为年久失修,已经很破了,屋顶散落,横梁也歪斜,唯独门还立着,上面拿小刀刻了歪歪扭扭的线。

“阿妈每年替我刻一道线,想看我长高了没有。山里的小孩都长不高,因为吃不到肉。她怕我也长不高,替我去山里打野鸡熬汤。所以我长得比别人都高,那些小孩欺负我,骂我是野孩子,我和他们打架打输了,阿妈还安慰我说我不是野孩子。

“她说我是小仙女,是天上的仙人送给她的。我那时虽然小,可是挺聪明的,听出她是哄我,可还是很开心。后来才知道……我是她捡来的。她的孩子得了绞肠痧去世了,人贩子把我丢在山里等死,她花光了所有的钱才替我治好。

“她想把我送回家,可我太小了,根本不记得家在哪里。”

风吹起来,费嘉鸣往她身边站了站,替她挡住风。她没动,还在讲着:“我九岁的时候,她去世了,山里人看一次病不容易,赤脚医生隔几个月才来一次。她不舍得买药吃,花了两块钱,给我买了一包糖。”

那包糖她还记得,*色的糖块,用甘蔗熬出来,甜得有些过头,可对那时的她来说,是难得的好东西。她吃了很久,直到十三岁时被警察带回去,糖还剩了一点。

脚边没有墓碑,只有一个小小的土包,上面长满了草。她蹲下去,把草都拔掉,又翻拣半天,从不远处找到一块已经朽了半边的木牌。

木牌上歪歪扭扭写了字,时日久了已看不分明。可她还记得:“阿妈何氏大妞之墓。这是那个赤脚医生教我写的,我阿妈没有名字,年轻时他们叫她大妞,年纪大了就喊她何家的。她这一生没有享过一天福,我刚被带回家,半夜偷偷哭,有时候就在想,要是阿妈还活着就好了。我可以把她也带出来,让她也坐一坐汽车,也尝尝肯德基的味道。”

她沉默了一会儿,轻轻地叹了口气:“可惜不行了。”

有些事过去了就已经结束了,以为只是迟了一步,可原来已是一生那么远。

他终于忍不住,将她拥入怀中。她很瘦,小小一团,乖乖地窝在他的怀里。群山寂静无声,时有飞鸟,忽高忽低地掠过天际。他迟疑地、斟酌地,却又坚定温柔地对她说:“她不会怪你的。”

“做母亲的人,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越过越好。如果她知道你现在过得这样好,一定很开心。”

她小小声地问:“真的吗?”

“我能猜到。”他说,“因为我和她一样喜欢你。”

那条走廊又长又宽,他拖了很久的地,可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她。她站在那里,垂着眼睑,好看得像是仙女。要怎么才能吸引她的注意呢?他假装“呜呜啦啦”地跑过去,终于,她喊他:“喂。”

“我一直很喜欢你,从很久以前就喜欢你了。美似,我那天一定要喊你去篮球赛,是因为和他们打了*,他们说只有赢了球赛的人才有资格向你告白……”他有些遗憾,又有些后悔,“我知道挺幼稚的,但我只想证明自己,让你知道和我在一起是值得的。”

少年人的喜欢,有些时候总冒傻气。他说完,又忐忑起来。风还在吹,吹得他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摇摇欲坠,可她笑了一声,又轻又快,不仔细听就错过了。

“笨蛋。”她说,“如果不喜欢你,我为什么会带你回来这里?”

那个女孩以为自己一生都走不出这小小的山村,可他像风,吹过星星,草长莺飞。

玫瑰醒来时,春天已经到来。

丨原文《吻醒玫瑰》

丨载于爱格年10月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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